中國不是China,日本不是Japan,從歷史角度重新探討「東亞」與「現代」的關係。我們熟悉的東亞近代大歷史,是否建立在東方閉關鎖國、西方開化進步的刻板印象上?
內容簡介:讀懂歷史,反轉鏡像,發現真實的東亞!我們自以為熟悉的東亞世界,其實充滿了神話與偏見,有待重新發現和認識。宋念申的《發現東亞:現代東亞如何成形?全球視野下的關鍵大歷史》以全球性、連續性的眼光,探討了從16世紀以來東亞變遷、動盪、碰撞、發展、互相塑造的歷史。透過宋念申流暢通俗的書寫方式,可以發現朝鮮半島70多年的南北對抗、中日朝韓之間錯綜複雜的愛恨情仇,其實都是東亞近代化道路上散落的「遺產」。
作者介紹:宋念申 ,畢業於美國芝加哥大學歷史系,現任教於美國馬里蘭大學巴爾的摩郡分校。著有Making Borders in Modern East Asia: The Tumen River Demarcation, 1881-1919(劍橋大學出版社,2018)。中英文論文發表於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、The Asia-Pacific Journal、《文化縱橫》等期刊。
搶先試閱:〈第一章 亞洲反題 何為「東亞」?為何「東亞」?〉
一八八五年,日本明治十八年。在三月十六日這天,東京出版的政論新聞《時事新報》上,刊載了一篇沒有署名的社論,題為〈脫亞論〉。文章提出,日本要與西洋文明國家共進退,要拒絕與中國(支那)、朝鮮這樣愚昧落後的「惡鄰」為伍。
這篇文章在今天廣為人知,一般認為其作者是維新思想家福澤諭吉。不過關於這點,學界還有爭議。更重要的是,和我們的想像相反,它發表後影響甚微:直到一九三三年收錄於《續福澤全集》,它再沒被人提起過。日本學者重新發現〈脫亞論〉,並且把這篇兩千四百字的小文和近代日本的國家走向相互印證,是在二戰結束後的二十世紀五○年代。而它成為討論焦點,被普遍認定為日本走向近代、走向殖民侵略的先聲,更晚至二十世紀六○年代。儘管文章被長期遺忘,但因「脫亞」二字形象地概括了明治維新以來日本的某種心路歷程,所以在沉睡近百年後幽靈般甦醒。它迅速成了一個符號,象徵一個國家(日本)對其所置身的共同體(亞細亞,或者東亞)曾經的態度。而對〈脫亞論〉的重新「發現」和討論,則表現了一種特定時空中的歷史思考。
二○一五年,中國高調紀念了抗日戰爭勝利七十周年。此時距〈脫亞論〉發表,正好是一百三十年。東亞近現代諸多轉折性事件,在二○一五年都是整年紀念:中日甲午戰爭結束一百二十周年,日俄戰爭結束一百一十周年,以及二戰結束七十周年。它們分別標誌著東亞傳統宗藩體系的崩潰、日本確立東亞霸權,以及此霸權的終結。對這幾件事情的記憶,可以串聯起一個半世紀以來的東亞歷史。那麼,我們對於自己所處身的國家和區域在這一百三十年來的際遇,應該有怎樣的理解呢?
我想從「脫亞」的「亞」字說開去,先看看我們和這個「亞」,或者具體說是「東亞世界」,是怎樣一種連結。為什麼我們是「東亞」?「東亞」對我們又意味著什麼?
小時候學世界地理,都說世界有「七大洲」:亞、歐、非、大洋、南美、北美和南極洲。這看似是個客觀的自然地理描述,但是攤開一張世界地圖,疑問就來了:其他大洲都邊緣清晰、相對獨立,為什麼歐洲和亞洲明明屬於一個大陸板塊,卻被分成兩個「洲」?是,烏拉山脈、高加索山脈、黑海和土耳其海峽這些「天塹」,構成了歐亞的地貌分界,可第一,它們並不比喜馬拉雅山更有地理分隔意義;第二,也並未成為東西交往的屏障,怎麼就成了洲界呢?搞得今天「橫跨歐亞」的大國—俄羅斯和土耳其—很煩心,時不時糾結於自己姓「歐」還是姓「亞」。
所以,與其說「亞洲」是一個天然的地理單位,不如說是人為的認知單位(當然嚴格說起來,其他「洲」也是)。製造這個亞洲概念的,是它的鄰居—歐洲。
「亞細亞」(Asia)一詞來自古希臘語,意思是東方。這個「東方」最早僅指希臘毗鄰的所謂小亞細亞地區,後來逐漸擴大,變成了涵蓋地球上近三○%的陸地面積、超過六○%人口的超大區域。在歷史沿革中,「亞細亞」又包含了「中東(又叫近東,此概念還含北非)」、「遠東」等次區域。我們今天所說的「東亞」,就和「遠東」有較大重疊。經過了二十世紀後半期的去殖民化運動,「遠東」這個明顯帶有歐洲中心主義色彩的概念,在創造它的歐美知識界,被逐漸拋棄,代之以似乎更為中性的「東亞」一詞(今天「遠東」大概只在俄羅斯還作為官方概念使用)。可是認真的話,東亞(East Asia)從詞源上講,就是「東方的東方」的意思,屁股還是坐在西邊的。
住在東亞的人本對「東亞」不明就裡。儘管早在十六世紀,歐洲傳教士就帶來「亞細亞」這個新鮮詞,也沒人說:好吧,咱是「亞洲人」或「東亞人」了。東亞人接受並自覺認同「東亞」標籤,也就是從〈脫亞論〉發表的那個時代才開始的。而這種身分的逐漸清晰,正是形成於和「歐洲」的互動。
在十九世紀的歐洲,「東亞」或者「亞洲」,並不是個單純的地理存在。伴隨著資本和殖民擴張,這個地域被賦予時間性,成為一個歷史和文明概念。德國哲學家黑格爾(G. W. F. Hegel)大概是最早把各大文明區域納入時間序列的人之一。這位唯心論者把世界歷史歸攏到一個「絕對精神」自我實現的階梯過程,而各大文明在這個過程中占有不同的位置。他認為,中國和印度文明就像心智未開的兒童;近東文明(埃及、敘利亞)則像剛剛成長的少年,而且它們因為先天缺乏「自由意志」,所以停滯了,再長不大;希臘文明算是青年;而羅馬文明才代表人類歷史的成年。接下來,「絕對精神」在日耳曼世界的基督教文明那裡達到最高峰。黑格爾認為,最終所有人類歷史都要沿著這個路徑達致「自由」,無一例外。
馬克思(Karl Marx)一生受黑格爾哲學影響,他繼承了黑格爾歷史哲學中的時間性,但對他來說,物質生產才是最本質的歷史動力,因此人類歷史是個生產力不斷進化的過程。歐洲資本主義生產方式,是迄今最先進的生產方式,雖然它最終會被消滅,但其他生產方式也必然先要被資本主義取代。馬克思把最為典型的前資本主義農業生產,命名為「亞細亞生產方式」,其中由大規模灌溉需要而產生的集權性統治模式,導致社會過於穩定而缺乏發展動力。相對於黑格爾的全然蔑視,馬克思對亞洲的態度比較複雜。一方面他抨擊歐洲資本主義對亞洲的殘酷殖民,另一方面則認為亞洲只有藉外在衝擊才會發展出資本主義,並最終加速整個資本主義體系的滅亡。
在黑格爾和馬克思那裡,亞洲是專制、落後、愚昧、停滯的,反襯出歐洲的自由、先進、文明和進步。歐洲人對亞洲/中國從讚美轉為批判,雖濫觴於法國的孟德斯鳩(Montesquieu),但十九世紀之前,還沒有誰把地理上的「亞洲」看作是人類「大一統歷史」中的初級階段,一個時間性的存在。此後,社會學鼻祖馬克斯.韋伯(Max Weber)也分析了中國、印度等亞洲國家的宗教,以論證為什麼「資本主義精神」只存在於奉行基督新教的國家。雖然韋伯沒有把亞洲作為時間概念處理,但和黑格爾和馬克思一樣,亞洲實際上是作為歐洲的反題(antithesis)來提出的。也就是說,亞洲存在的意義,在於證明歐洲何以是歐洲。一八八五年〈脫亞論〉,某種程度上體現著黑格爾以降歐洲思想中的這一「亞洲反題」。
從那時起,中國、日本、朝鮮、越南等地,一批接觸歐洲思想的知識分子才開始明白:「哦,我們是亞洲人。」其實相對於「脫亞」論,在明治中後期的日本,建構一個以日本為軸心的亞洲共同體,以拒斥歐洲殖民的呼聲,倒是有著更大的市場。日本近代的「亞細亞主義」,以種族對抗、文明競爭為核心,勾勒出一個反東方主義的東方主義幻象。這一思潮隨著日本國內與國際局勢的變化而逐漸走向政治舞臺,最終演變成建設「大東亞共榮圈」的擴張野心。但早期中國、朝鮮、印度的民族主義者,因為「亞細亞主義」蘊含的鮮明的反抗意識,都曾受到過它的激勵。
二戰結束後,反殖民浪潮席捲全球。獲得獨立的新中國,堅定站在被侵害被壓迫的國家一邊,把自己的歷史命運和責任,自覺放在「亞非拉」民族解放的大框架下。此時中國對「亞洲」的身分認同,既不是地理的、文明的、種族的,也不是意識形態的;「亞洲」是象徵第三世界革命的政治標籤。
「亞洲」本來是別人眼中的他者。但東亞人拿來這個概念,反客為主,把他者變成主體認同了。日本近代的「亞細亞主義」和中國的「亞非拉」革命觀,標誌著東亞人對「亞洲」概念的轉化和創造。在很大程度上,自我認定的「亞洲」也是以歐洲(或者「西方」)為反題的。當然這裡的歐洲/西方同樣不是地理概念:「亞細亞主義」中的西方是種族與文明,第三世界理論中的西方代表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。
這個漫長的轉化過程,在我看來,和所謂的「現代化」(日語中叫「近代化」)息息相關,它是內外合力的結果。不過,在歐洲中心視角的長期影響之下,〈脫亞論〉中「亞洲反題」式的自我認知,在所有東亞國家都曾經很流行。有一種對〈脫亞論〉的簡化解讀,就是把「現代化」和脫亞等同起來。直到今天,很多人還習慣以「愚昧、封閉、野蠻、專制」這樣大而無當的帽子來否定東亞的歷史經驗,其內在邏輯和「脫亞」一脈相承,甚至在智識上更為懶惰粗暴。在今天,為數眾多的中國、日本、韓國知識人已意識到,「東亞」這一蘊含豐富可能性的歷史載體,應該超越和歐洲/西方相對的維度,超越近代一百三十年的歷史。我們需要在更長的時間段、更廣闊的視野中,來檢視東亞(以及東亞中的每個國家和社群)何以成為自己。因此,探討「發現」(甚至可以說「發明」)東亞的軌跡,就是從一個新的角度,探討我們的現代命運是如何發生和展開的;今天的身分認同(不論是國家、民族,還是區域),又是如何在這個過程中被塑造的。
「東亞」的概念雖屬外來,卻嫁接在這個區域的內部資源上。而我們更熟悉的「中國」、「日本」、「朝鮮/韓國」的概念看似內生,其實有很強的外來性和互動性。下面就談談這些概念是怎麼回事。 ▶▶ 閱讀更多 宋念申《發現東亞:現代東亞如何成形?全球視野下的關鍵大歷史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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