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對於一切苦難,仇恨從來不是解藥。」周冬雨主演電影《陽台上》原著小說
內容簡介:《陽台上》精選任曉雯近二十年的中短篇小說九篇。無論寫作手法、題材、人物角度,《陽台上》都呈現了任曉雯在文學寫作歷程中的豐富探索。任曉雯擅長以悲憫的心,描摩底層人物的生命質地。本書選輯的作品也大多聚焦社會底層的小人物,描寫他們的生存掙扎,喜怒哀樂,以一個個小故事的積累,勾勒出整個時代的荒蕪與希望。
作者介紹:任曉雯 ,1978年生於上海,小說家。1999年開始發表作品,著有《浮生》系列,出版長篇小說《好人宋沒用》、《生活,如此而已》、《她們》、《島上》,短篇集《陽台上》、《飛毯》等。長篇小說《她們》榮獲2009年華語傳媒大獎提名獎。曾獲百花文學獎、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、《南方周末》外稿獎、華文好書獎等。
搶先試閱:〈我的媽媽叫林青霞〉
一
我的媽媽叫林青霞。她報出這個姓名時,仿佛自己也不能確定。停頓一下,若有所待。直至對方說:「長這麼漂亮,怪不得叫林青霞。」她才「哪裡,哪裡」笑起來。她笑的樣子,仿佛笑到一半,戛然而止——為了掩飾四環素牙,嘴唇抿得太緊了。
傍晚時分,麻將搭子們在樓下中藥鋪門口,一聲聲喊:「林青霞在嗎?」知道她在,偏要搞出動靜,惹得鄰近窗口紛紛探頭。「快上來。」林青霞濾掉殘湯剩油,將碗筷堆進搪瓷面盆。鋪好絨毯,倒出麻將牌。
木梯咯吱作響。搭子們上來了,拎著瓜子水果。有時三個人,有時五六個。交替打牌、圍觀、「飛蒼蠅」。林青霞不停嗑瓜子,嘴邊一圈紅紅火氣。
婆婆張榮梅提起嗓門:「偉明,你老婆不洗碗。」曾偉明抖動報紙,扔出一句:「快洗碗。」「煩死了,會洗的。」
我放下鉛筆,默默出去。他們以為我到過道小便——痰盂放在過道上,遮一掛麻布簾子。我穿過過道,上曬臺把碗洗了。
麻將打到後半夜。我被日光燈刺醒。換下場的牌友鑽入被窩,雙腳搭在我身上取暖。窗外,有人騎輪胎漏氣的自行車,哢嚓哢嚓,仿佛行進在空闊無邊之中。梧桐枝葉受了驚嚇,喧嘩翻滾。張榮梅也醒了,連聲咒駡。一口令人費解的蘇北話,猶如沸水在煤球爐上持續作聲。
林青霞說,蘇北話是低等話,不需要懂。不打牌的日子,她倚在鄰居門口,織著毛線,模仿張榮梅的「低等話」。「蘇北老太凶什麼凶。我娘家也是體面人,十歲的時候,就用上四環素了。嫁到曾家沒享過福。我的同事嚴麗妹,你見過吧,滿嘴耙牙那個,老公做生意發了,光是金戒指,就送她五六個。我命這麼苦……」
林青霞不像命苦的樣子。圓潤的臉蛋,用可蒙雪花膏擦得噴香;頭髮燙成速食麵,騎自行車時,飄揚如旗幟;為了保持身材,她將肉絲挑給我,還按住腹部,拍啊拍的:「我從前體形好得很,生完你以後,這塊肉再也去不掉,」還說,「姑娘時是金奶子,過了門是銀奶子,生過小孩是銅奶子。」在公共浴室,我觀察那對奶子,垂垂如淚滴,乳暈大而髒。我羞愧起來,仿佛虧欠林青霞太多。
林青霞穿針織開衫和氨綸踏腳褲。有雙奶白中跟喜喜底牛皮船鞋,周日蹲在門口,刷得閃亮。張榮梅的灰眼珠子,跟著轉來轉去。林青霞故意穿上牛皮鞋,踩得柚木地板喳喳響。她逛服裝店,試穿很多衣服,一件不買地出來。她議論嚴麗妹,「瞧那屁股,掛到膝蓋窩了。再好的衣服,都給嚴胖子糟蹋了。」
嚴麗妹脖頸粗短,四肢墩實,仿佛一堵牆。她移動過來,包圍我,淪陷我,用棉花堆似的胸脯托舉我。她身上有黃酒、樟腦丸和海鷗洗髮膏的味道。她每週六來打牌。
在家喝過泡了黑棗枸杞的黃酒,臉膛紅紅發光。她說:「我在吃海參。范國強認識一個大連老闆娘,做海鮮生意的,每天吃海參,四十多了沒一根皺紋。」牌友誇她大衣好看。她說:「范國強在香港買的,純羊絨,國際名牌。」
是夜,林青霞連連輸牌。她再也無法忍受。翌日大早,到香港路愛建公司,買下一塊最貴的羊絨料。她將它攤在床上,欣賞撫摸。「我這一輩子,從沒穿過這麼好的料,得找個最好的裁縫,」在大櫥鏡前比劃,「可以做成長擺的,安娜•卡列尼娜那種式樣。腰部收緊一點,穿的時候,頭髮披下來。」
為搭配想像中的大衣,林青霞買來寶藍塑膠發箍、橘色絨線手套、玫紅尼龍圍巾。「黑大衣太素了,裡頭要穿鮮豔顏色。」她挑選七彩夾花馬海毛,動手織一件蝙蝠衫。
冬天猶如颳風似的過去,腳趾縫裡的凍瘡開始作癢。大衣沒有做成,林青霞還在編織蝙蝠衫。織著織著,毛衣針搔搔頭皮,扯兩句閒話。她說年輕時很多人追她。當年的追求者,有的當官了,有的發財了。「萍萍,各人各命。如果換個爹,你早就吃香喝辣了。」
這話或許是真的。順著她的目光,我看到窗外梧桐葉。新鮮出芽,金閃閃顫動,仿佛一枚一枚嬰兒的手。我心裡也凍瘡一般癢起來。
曾偉明雙肩微聳。看得久了,想伸手將它們按平。即使在夏天,他也系緊每粒衣紐,穿齊長褲和玻璃絲襪。他一身機油味兒,走路悄無聲息。說話口氣總像虧欠了別人。
一天下班,他碰到前同事「王老闆」,邀至家中吃飯。王老闆吊兒郎當,還搞不正當男女關係,後來下海做個體戶。在我六歲時,他來做過客,幫忙組裝電視機。那時不叫「王老闆」,叫「小王」。小王買了劣質顯像管,電視畫面常常傾斜,不時翻出一屏雪花。他捏起我的腮幫,擠成各種形狀,還噴我一臉煙臭。
三年後,幾乎認不出「小王叔叔」。肥肉在他皮帶上,水袋似的滾動。右手中指一枚大方戒,戒面刻著「王強之印」。他逮住我,將戒面戳在我胳膊上。刹時變白,旋即轉紅,仿佛蓋了一方圖章。「萍萍長大啦。」算是見面禮。
他又招呼林青霞:「小林,你一點沒變,還這麼好看。」林青霞繃著臉,雙腿夾住裙擺,翻身靠到床頭。
他扭頭四顧:「你們家還這麼破,」掏出一張票子,「小林,買幾瓶啤酒,『光明』牌的。」
林青霞白了一眼,發現是張十元鈔票,起身接下,磨蹭地問:「幾瓶啊?」
「六七瓶吧。」林青霞下樓去。
王老闆對曾偉明說:「你沒把老婆調教好。」曾偉明訕笑。
那個夜晚,我難以入睡,不停翻身。棕綳床的嘎吱聲,被王老闆嘶啞了的嗓門蓋過。他描述自己生意如何了得。曾偉明聳肩,佝背,一副受凍的樣子。啤酒沫在嘴角閃光。聽至妙處,小眼睛陡然有神:「小王,你太厲害了。」林青霞也倒了一淺底啤酒,慢慢啜著,盯住王老闆的手。那手的食指和無名指,將大方戒撥弄得團團轉。
幾天以後,王老闆出現在牌桌上。林青霞介紹:「上海灘數一數二的大老闆,做服裝生意,以後你們買絲襪找他。」
同事紛紛握手。
一個說:「大老闆跟我們平民百姓搓小麻將呀。」
「大麻將我也搓,放一炮一萬,會計在旁邊點鈔票。大有大的爽,小有小的樂。」
林青霞說:「誰信。」「沒見過世面。」「呸。」
王老闆打開腰包拉鍊,擲出一疊人民幣。「讓你見見世面。」
林青霞拍他一下。「錢多砸死人呀?快收好,鋪毯子打牌了。」
半夜,張榮梅翻身起床,拖著小腳過來,一胳膊捋亂麻將牌。林青霞推她。她縮到五斗櫥邊,嚶嚶嗚嗚。曾偉明腸氣雷動,呻吟一聲,醒了。「你把我媽怎麼啦?」
「老不死的,能把她怎麼了。」勸架的,撿牌的。
王老闆掀起絨毯,「不早了,散了吧。改天去我家打。」
「死老太婆,怎麼還不死啊,你去死啊,你去死啊,你……」
樓下被吵醒,晾衣叉「咚咚」往上捅。林青霞猛踩兩腳,作為回報。「哦,天哪,」她喊,「曾偉明,你這個窮光蛋、窩囊廢。我為啥嫁給你,真是瞎了眼。」
內刹時安靜。眾人不知該說什麼。曾偉明仰躺著,不出聲。面色灰白,身體扁平,鬍子新長出來,下巴猶如覆一層苔蘚。他看起來像是死了。
日頭漸長,林青霞回家漸晚,有時通宵在外。曾偉明開始主動加班。領導見他賣力,多次分派出差。他配了一把房門鑰匙,用絨線穿起,掛在我脖頸上。「萍萍,一個人在家,注意安全啊。」
暑期漫長,我睡懶覺,看電視,瘋狂長個子。房間顯得逼仄了,傢俱看起來矮小。我的腳掌也變大,必須微微側斜,才能嵌入梯面。我只在傍晚時分下樓梯。
松木門外,暑氣疏淡,滿街梧桐葉子的味道。它們熟透了,微微趨於腐朽。路邊一溜納涼人,動也不動。一個女人雙腳搭住消防栓。胸腹隆起的兩坨肉,將開襟睡裙的鈕扣之間,繃出一格格空隙。我幻想著跑去,像狗一樣,伏在她的躺椅把手上;還幻想女人直起身,給我一個汗津津的擁抱。
我轉了個彎,買一隻油凳子,倚著電線杆吃。沿街中藥鋪,終年散發苦舊味道。穿白大褂的婆婆,將暗紅小抽屜推進推出。中藥堆在土黃油紙上,方正地裹成一包,用紅塑膠繩紮緊。「你媽又在外頭打麻將呀?」她隱隱透著得意,仿佛班幹部抓住同學把柄,準備去告訴老師。
那個半夜,我被閃電的嘩嘩撕裂聲驚醒。窗簾猶如電影螢幕,整塊透亮。我發現林青霞坐在床邊,低頭看我。睫毛在她面頰上,拖出長長的影子。
「媽媽,」我說,「你在外頭打麻將嗎?」
她挑挑眉毛,似乎詫異,旋即一笑。殘損的牙齒,使笑容也殘損了。
我們都不說話。雨簷上劈裡啪啦。雷聲稀落,空氣微焦,彌散著汽車尾氣般的味道。
「萍萍,晚飯吃啥了?」「油凳子。」「在家玩什麼呢?」「折降落傘。」
「什麼降落傘?」不待回答,又說,「明天周日,帶你去小王叔叔家玩。」
想了一想,才想起「小王叔叔」是誰。
在此之前,我沒見過新公房。王老闆住新公房。二室戶,擁有浴缸、煤氣、獨用水龍頭。最讓我豔羨的,還是抽水馬桶。林青霞教會我使用。我反鎖在衛生間,一次次抽水。水流沿潔白的瓷壁打轉,令人愉悅地「突突」著。門外,王老闆忽然大笑。笑聲吱吱嘎嘎,混雜林青霞的低語。如果他是我爸,會怎麼樣?我心尖一紮,跳下馬桶,
感覺自己是個叛徒。
王老闆讓我們去臥室。從床頭翻出錄影帶,「哢」地推進放映機。「快來看電影,你們女人喜歡的。女主角也叫林青霞。萍萍,你媽是天下第一美人,這個林青霞是第二美人。」
「呸,瞎說。」媽媽抿嘴一笑。我扭過頭,不看他們。
王老闆給我搬來躺椅。他和林青霞坐床沿,起先分處兩端,慢慢挨近過去。我將躺椅移至他們面前。王老闆說:「萍萍,你去那頭。」來搬躺椅。我不動。躺椅挪出一寸。林青霞道:「地板刮壞了。」瞥我一眼,移離王老闆。
我很快不再留意他們。電影裡的「第二美人」,說話像是唱歌。她說「我愛你」時,聲音暖洋洋,仿佛在冬天裡,戴上了一副絨線手套。在此之前,從沒人對我這麼說話。
「愛來愛去的電影,小孩子不適合,」媽媽說,「萍萍,坐到窗邊去。」
我不動。「快去,不然關電影了。」她欠起身子。
我慢吞吞移到窗邊,面向天井。天井泥土幹結,野草蒙灰,被踩成一攤一攤。不知哪兒的風聲,若有若無地嘶嘶。閉上眼睛,這風像是刮在曠野。
當我醒來,放映機已成黑屏,王老闆和媽媽不知去向,床沿皺出兩個屁股印跡。天色極不均勻,深一處,淺一處。空氣裡有股長日將盡的倦怠。剛才的電影裡,林青霞哭個不停,似乎還發了瘋。我感到難過,仿佛她是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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