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病倒了 在我的村子裡,只有我一個人名叫「菲姬」,也許在整個迦納,也是唯一的一個。或許就連整個非洲,也獨獨只有我一人。也或許,雖然這機率很小,我可能是全世界獨一無二名叫菲姬的人。 這當然不可能。我對這世界認識不多,也對這世界其他的人所知有限;不過,我倒是知道這個世界挺大的。也許在別的地方就有上百萬個名叫菲姬的人。這些名叫菲姬的人,每天都在嘀嘀咕咕:「我住的地方,每個人都叫菲姬!菲姬!菲姬!菲姬!為什麼我非要叫菲姬啊?」 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叫做菲姬。這是媽媽幫我取的名字,但是我對她沒有一絲絲的記憶。八年前,她將我遺留在阿瑪奶奶門前的臺階上,那時我還是個小嬰兒。然後她就跑了,再也沒有出現過。裹在我身上的毯子,裡面塞著一張小紙條,上頭只有四個字: 她叫菲姬。 阿瑪奶奶曾考慮過要幫我換個名字,換個明智一點的名字。畢竟,那時我還只是個小小的嬰兒,我也不知自己就叫做菲姬。不過阿瑪奶奶說她現在喜歡我的名字了。 有時候,我真希望自己有個聰明一點的名字。我的表弟表妹都有,他們叫波佩圖雅、奎西和艾希,這些都是很常見的迦納人的名字。當阿瑪奶奶對外人介紹我們四個人的時候,只要一聽到我的名字,大家通常都會皺起眉頭,然後問我相同的問題。 「可以再說一次妳的名字嗎?」 我說:「菲姬。」 他們聽了之後就會走開,一邊嘟囔著:「這名字可真奇怪。」 我的叔叔,那些表弟表妹的爸爸,也有個聰明的名字─菲爾摩德。他住在迦納最大的城市─阿克拉;但是他每隔兩個月就會來拜訪我們的村莊。他總是帶著特別的禮物和玩具給我們。菲爾摩德叔叔的太太也有個聰明的名字,但是她在幾年前生下艾希之後就去世了。 就連我的山羊好友,瓜米,都有一個很正常的迦納人名字,因為是我幫牠取的。牠原本並不是我的山羊,幾年前,牠老是跑到我們家來,站在門口不走,所以我就餵牠吃東西。結果牠就一直出現、一直出現,後來阿瑪奶奶說牠一定是沒有主人,所以我就把牠留下來當寵物了。 有個不尋常的名字真的挺令人困擾的,但是也有好處。比方說,如果我叫做奎西,當我聽到有人提到奎西,我可能會想:「他們說不定是在講另一個奎西,在我們村莊裡有好多個奎西呢!」但是當我聽到有人提到菲姬,我一定豎起耳朵,非常仔細的聆聽,因為我知道那一定是在講我,村裡就我一個人叫菲姬。(也可能是全世界唯一的一個菲姬。) 阿瑪奶奶要幫我剪頭髮的那一天,我終於開始感謝我的名字如此不尋常。我平常最怕頭髮修剪日。我一直希望阿瑪奶奶到了這一天就會得健忘症,但是她從沒忘記過。每個月總有一天,她會把我釘在椅子上,把我頭髮上的結通通梳開,然後把我的頭髮剪短,再重新紮成許多辮子,而且紮得非常緊密。每次只要她一剪我的頭髮,就讓我垂頭喪氣不已,因為這世界上我最想做的一件事,就是把頭髮留長。 不過,還是比不上我想要一隻新的眼睛。我的左眼在兩歲的時候壞掉了。當時大家都叫我不要去戳那個火苗,但我還是硬要做。阿瑪奶奶說我雖然年紀小,但是很魯莽,於是撥火鉗一個沒握穩,就把灼熱的尖端戳進自己的眼珠子裡。傷勢很嚴重,只能把我的左眼珠給挖除。 回到我的頭髮,我希望擁有長長的辮子,這樣我就可以甩著頭髮玩。但是阿瑪奶奶說短辮子比較輕鬆,不會讓蝨子或其他討厭的東西藏在裡面;如果頭髮剪短了,小蟲蟲就沒地方躲藏了。 阿瑪奶奶的論點不能說服我,我還是想要留長頭髮。 阿瑪奶奶正在用契維語說著蝨子的問題 (契維語是迦納通行的一種語言,在學校則講英語),而我是在講頭髮長度的問題,我們常常就這個樣子在跟對方談話。 然後阿瑪奶奶突然安靜了下來,原本握在她手中的髮梳墜落到地板上。阿瑪奶奶將兩手緊緊的握在胸前,輕聲的喘著氣,往前倒了下去,她渾身龐大的重量全都壓在我身上。 她的腹部正好卡在我的臀部和腿部上。 「阿瑪奶奶,」我喘著氣問:「可以請妳站起來嗎?」 阿瑪奶奶教過我,就算狀況再糟糕,都要說「請」字。 但是阿瑪奶奶沒有移動。她沒有講話,就這樣腹部朝下臥倒了,於是我從她身體下面蠕動著爬了出來,大聲呼喊救命,波佩圖雅跑過來,我告訴她趕緊去找醫生過來,但是阿瑪奶奶依然沒有挪動一分或說一句話。鄰居聽到喊叫聲,全都圍了過來,艾希哭了,奎西也在嗚咽哀叫著,整個地方亂哄哄的吵成一團。 阿瑪奶奶終於醒了過來,她坐起來,鄰居阿德瓦給她喝了些水。 然後村裡的醫生來了。 我很討厭這位醫生,他是我所見過最壞的醫生,也可能是全世界最糟糕的醫生。他解決每個人問題的方法,就是叫大家躺在床上。如果你抱怨肚子痛,「回去躺在床上!」;如果你是頭痛,「回去躺在床上!」;如果你膝蓋痛,「回去躺在床上!」他很自私:總是叫大家躺在床上,自己卻整天徜徉在陽光下逍遙度日。在我生病的時候,一想到又要躺在床上,不禁更加難過起來。 當醫生一檢查完阿瑪奶奶的身體,果然就說了:「回去躺在床上!」鄰居中出來幾個人協助阿瑪奶奶回到房間,平常這裡是奶奶、表弟表妹和我睡覺的地方,現在大人要我們讓出地方給奶奶休息。我原本跟著其他孩子快要走到外面了,突然聽到我的名字。 「我們應該怎麼跟菲姬說?」 我是村莊裡唯一的菲姬,或許也是全世界唯一的菲姬,所以我知道他們口中提到的菲姬,一定是指我。我躡手躡腳回到我們那間小小的起居室入口,蜷伏在門口的門簾下面。透過門簾,我可以瞄到包括阿德瓦在內的四位鄰居隱隱約約的輪廓,旁邊就是那位醫生。 我真痛恨這位醫生。 阿德瓦複述了另一位鄰居的問話:「是啊,我們應該怎麼跟菲姬說?還有跟其他的孩子說?」 醫生嘆了一口氣,摸了摸自己的下巴。他的下巴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鬍鬚。「就跟他們說,他們的奶奶有點生病了,但是很快就會好起來。」 「應該跟他們講實話!」阿德瓦說:「如果他們的奶奶死掉了怎麼辦?那三個小的可以跟著他們的爸爸住在阿克拉,但是他們沒有多餘的房間給菲姬住,她一定會被送去孤兒院的。反正,就算沒有人跟她說,她自己也會發現奶奶生病的─她可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。」 如果是平常,我一定很高興阿德瓦認為我是個很聰明的女孩,但是聽到關於病情的談話,我大為震驚,完全笑不出來。 四周一片沉默。最後,最年長的男性鄰居說話了:「醫生,阿瑪有沒有什麼希望呢?可以救得回來嗎?」 醫生搖搖頭:「應該是沒辦法了。如果她是住在美國,那裡的醫藥供應系統很健全,也許阿瑪可以得到治療。但是在迦納,在這樣小小的村莊,想要對抗這樣的疾病太困難,也太昂貴了。」 聽到醫生對阿瑪奶奶的健康這麼輕易就放棄希望,我一點都不感到驚訝。 他真是個超級大懶蟲。 大人紛紛站起來離開房間。我趕緊跑開,躲在廁所裡,這樣他們才不會知道我剛剛在偷聽。我想了又想,哭過之後又繼續想。 阿瑪奶奶生病了,而且阿德瓦認為她可能會死掉,這意味著,我可能被送到孤兒院,跟那些沒有人愛護的孩子住在一起。我不想去孤兒院,更不想讓阿瑪奶奶就這樣死掉。 坐在廁所裡想了半天,我決定去美國。 文章出處/資料提供:幼獅文化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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