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名:《神在的地方:一個與雪同行的夏天》
內容簡介:不是只有登頂才能成就一個人,一個城市人的轉變之書。台灣二十年來最深入、最動人的K2峰紀行,一趟以不成功丈量成功的旅程。九天,從海拔三千公尺跋涉到五千。愈來愈稀薄的氧氣、愈來愈凍寒的溫度、愈來愈疲憊的身體告訴你:終於接近攀登K2的起點。如果山神眷顧,會等到雲霧散去的時刻,那近乎完美的錐體會突然現身,讓人屏息,讓人戰慄,讓人明白自己所為何來。
作者介紹:陳德政 ,三十五歲那年在朋友吆喝下開始登山,漸漸喚醒另一個自己,一個更貼近身體、面對世界更從容的自己,也學習在城市與自然間維持平衡。這些年在DJ與文字工作的空閒,已探訪七十餘座台灣百岳。2019年加入K2台灣遠征隊,人生翻過一頁,回國後寫下這一本書。
搶先試閱:〈協和廣場〉
【前言】
K2是地表十四座八千米高山中最險峻、最考驗攀登能力的一座,有「殺人峰」之稱。台灣只在公元二○○○年對K2發動過一場遠征,是一支兩岸合組的聯攀隊,主力是西藏隊員,全隊由中國那側的K2北稜嘗試攻頂,遭遇惡劣的天候,攀爬至七千四百公尺左右時決定折返。往後將近二十年,再無國人嘗試。
直到二○一九年,兩位年輕登山家呂忠翰、張元植在陸續攀登過幾座八千米高山、確認自己的能力足夠之後,準備帶著台灣人的眼睛,去看一看K2潔白的山頂。
「K2 Project」是資深文化人詹偉雄為應援登山家呂忠翰、張元植攀登K2之所需,在二○一九年四月發起的募資與認識高山計畫,獲得熱烈迴響。兩位攀登家於同年六月出發,陳德政以報導者身分隨行,回國後寫成《神在的地方》一書。
【協和廣場】
迎接我們的是一座鄉下的小機場,飛機降落在空地上唯一一條跑道,停機坪四周環繞著覆雪的高峰,尖塔狀的山頭綿延成一道巍偉的白牆。幾輛舊式接駁車把乘客載到簡陋的航空站,室內空間侷促,海關和行李輸送帶相連在一起,一班手持衝鋒槍、身穿防彈背心的軍人在檢查哨附近盤查,這回他們沒勒索我們,攀登公司應該已經打點過了。
行李等候室掛了一面巨幅的K2照片,幾架軍用直升機飛過龐大的山影前,機艙下吊掛著一些東西。這幅照片上緣壓著「FEARLESS FIVE」的字樣,是巴基斯坦引以為傲的「無畏五虎」飛行中隊,每到攀登季總會出勤幾次,沿著冰河的流域把出狀況的人或冰冷的身體運送出來。我注意到,房間裡多數人都避免去看那張照片。
直到聚集在這個小房間,我們才算比較完整地看到整支國際隊的成員,他們都是接下來要共處一個多月的夥伴。除了打過照面的日本人,另外有一張東方面孔,他身材單薄,看似有點年紀了,難道也是要來攀登K2?有一名頗有風韻的女性攀登者,大多數是中年模樣的白人男性,個個高頭大馬,虎背熊腰。
無論男性或是女性,身上穿的衣服多半繡滿贊助的布章,有些人的衣褲還印著此行要攻頂的山名、今年的年份以及過去幾項了不起的成就,譬如某年經由哪條困難路線攀上哪座巍峨巨峰,像一枚枚閃亮的勳章。
爬大山的人自有一種體態,可以把贊助的戶外服飾穿成自己的樣子,而不是被新潮的布料束縛成人形立牌。爬大山的人更有一種氣質,內斂的同時卻頭角崢嶸,暗中較量著彼此的實力。這場獨角獸的聚會中,有群人又特別醒目,他們身高不高,身形也不特別魁梧,卻默默引導著、串接著團隊間某種類似氣場的物質,他們就是雪巴人。
一支遠征隊裡,雪巴協作同時肩負起低端與高端的工作,平時他們會幫攀登者搬運行李、張羅茶水,一旦闖入八千公尺以上的「死亡地帶」,他們就化身為攀登者出生入死的夥伴。休息時雪巴人自成一圈,談天抽菸,動身後各就戰鬥位置,確保大隊行進在正確的方向上。如此強大又富機動力的一群人,自然需要一位強大又富機動力的首領,他是遠征隊的領隊達瓦雪巴(Chhang Dawa Sherpa),帶著一個魅力十足的笑容正朝我們三人走過來。
雪巴人將命名權交給曆法,達瓦,代表他是在週一出生,但這樣會有很多達瓦吧?父母會幫他們再取一個別名。在房裡四處打招呼的達瓦可是雪巴人的英雄,三十歲那年就創下無氧完攀十四座八千公尺巨峰的紀錄,當時是這項驚人成就最年輕的締造者。
達瓦的哥哥明馬(Mingma,代表他在週二出生)同樣是一名攀登者,成就比弟弟更高。兄弟倆從第一線退役後開了攀登公司,兩人都是高海拔的大師,比誰都明瞭攀登者最需要怎樣的支援,憑藉彪炳的戰功與在攀登界累積的口碑,兄弟倆事業愈做愈好,每年的攀登季都寫下最高的成功率。
上個月阿果和元植前往尼泊爾的馬卡魯峰(Makalu),在那座世界第五高峰進行 K2的行前訓練與高度適應,便是加入達瓦的隊伍。兩人也順利攻頂,共同完成台灣首登,消息傳回來,K2 Project募資團隊與贊助者都浮現出美好的預感。
不久前才在馬卡魯的山腳和達瓦道別,他們熱烈寒暄了一陣,把我拉過去介紹給他。我和達瓦握手,眼前這個世界級的強者,又是一個典型的高海拔運動員,短髮、身材結實,膚色被太陽曬得黑裡透紅,笑起來很靦腆,渾身卻發散著一股野獸般的氣息。他牢牢握住我的手,笑著說,咱們是少數不需要攻頂的人,到時在基地營可有伴了。
神通廣大的達瓦找來小城裡最好的幾輛車子,把大隊人馬分批載往登山客棧,司機一路猛按喇叭,在空曠的路上趕著路。進城的黃泥路沿著石牆繞行,牆邊交錯著綠蔭與電線桿,城外掉落了一粒粒粽子似的山巒,口味應該是甜的,山頂的積雪仿若糖霜。登山客棧遠在城的另一頭,車行過的大街上看不到女人。
那家客棧名為協和廣場(Concordia),蓋在河谷邊的高地上,廣場前的坡地向下蔓延出一整片綠洲,美麗得就像世外桃源。客棧的名字擺明是為了招攬登山客,協和廣場指的是喀喇崑崙山脈深處的冰河匯流口,浩瀚的巴托羅冰河(Baltoro Glacier)在那裡分歧;巴托羅與它的支流在地圖上看起來像一隻蠍子,協和廣場是牠的頸部,左側的大螯往上伸就會箝住K2。元植說城裡另有一間客棧名為K2 Motel,我們進城採買時或許就會經過。
雪巴人幫忙把行李集中在中庭,大裝備袋仍在喀喇崑崙公路上漂流著,隊伍得在這裡住上一、兩天,等貨車抵達。客棧的入口綁著一面歡迎的布條,用斗大的字體印出攀登公司和協辦旅行社的名字,中庭旁邊有一座賣紀念品的小亭子,窗戶像塗鴉牆般貼滿了貼紙,有Patagonia、Arc'teryx、Mammut這些國際戶外品牌,也有各國遠征隊留下的標誌,儼然是一頁畢業紀念冊。
我在五顏六色的貼紙中找到我們的國旗和ATUNAS的貼紙,兩者緊緊相鄰,原來是阿果和元植從前參加的隊伍所留下的。當年,國產品牌歐都納策劃的八千公尺探險計畫正是兩人海外遠征的起點,他們並肩站在那扇窗前,翻閱著記憶之書。
如果不曉得此地是探險隊的中繼運補站,這登山客棧蓋得還挺像度假村,米黃色的平房、白色的圍欄、寬敞的露台,空地處種了些草花。客棧主人是一位樣貌和煦的巴基斯坦老人,拿著一串鑰匙替隊員分房間,我和一個中等個頭的巴西人當室友,他說自己叫摩西(Moeses Fiamoncini),有一頭鬈鬈的金髮。我們把各自的行李放在印花地毯的兩側,他問我能不能開電風扇,脫掉上衣呼呼大睡起來。
斯卡杜不比伊斯蘭瑪巴德,來者仍會感受到現代化前的瑕疵,入夜前跳了幾次電,我發著抖洗完一頓冷水澡。晚餐是餅、咖哩和炸物,我一口氣喝掉幾瓶冰箱裡免費暢飲的雪碧,餐後有點拉肚子,而摩西仍在接收神諭,一睡不醒。
海拔二二二八公尺睡眠已是斷斷續續,隔天我起了大早,坐在露台的躺椅上吃水果,涼涼的風從谷地吹來,我默想著昨晚的夢。昨晚我夢見分手後未曾見過面的前女友,我們分開一年多了,這是我第一次夢見她。這件事不太尋常,我沒預料到遠征初期就得面對這麼深層的情緒。
趁著晨間的天光,我在客棧錄了幾段短片,此行除了文字報導也肩負拍攝影像素材的工作,我大學畢業製作拍的其實就是紀錄片,相隔將近二十年,在荒漠綠洲裡重操舊業了。
早餐有麵包、吐司和薄餅,餐廳牆上掛滿了喀喇崑崙群峰和野生動物的照片,這餐廳位在客棧的制高點,可以綜覽全貌,停車場上有一堆裝備袋疊在那裡,貨車在昨夜開到了;雪巴三三兩兩在陽台試搭帳篷、清理睡袋,進行最後的整補。我在餐桌旁與他倆分享昨晚的夢,他們聽了,只是給我一個「你現在知道了」的表情。
餐後達瓦把所有人吆喝到中庭,要雪巴和攀登者圍成一圈,請大家自我介紹,之後要替眾人配對。除非行前特別交代,攀登者並不知道、也無法選擇自己配合的雪巴協作,遠征頭幾日因此有一種參加相親節目的況味,你偷看我,我觀察你,不曉得最後有沒有緣在一起。
這是個刺激的時刻,更是別具象徵意義的時刻,從現在開始,隊伍就要凝聚起來了,你我都是命運共同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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